

日輪與柑橘
Sun and orange
一切都意味著溫暖。
水滴落入半滿的浴缸內,肆意、悄然地舒展出一圈圈同心圓。霧汽浮動在鵝黃色燈光裡,在每寸瓷磚、每口呼吸裡填充了濕潤,連鏡面也裹上一層霧朦,直到不堪負重的水珠則向下滑落,抹出行行清晰。
溫暖。這感覺有些⋯⋯奇怪。
過於事不關己的念頭自男孩心底掠過,他浸在漫過肩膀的熱水中,指頭末端彷彿在燒融,比原本泛紅的凍瘡還要刺癢疼痛。好在比起一般人幸又不幸,只要他希望,好事和壞事皆可變得無色無味,如水銀自他冷硬的殼外滑落,一點痕跡也不留。
「嘿,」浴簾後方,一道聲音叮嚀他:「就試著⋯⋯小心別把自己淹死了。」
只可惜男孩通常就像這樣,游離於外,連凝聚半絲言語也感到費勁。他低頭看著熱氣氤氳,混濁的灰色髒汙懸浮在水中,阻礙了肥皂起泡,水面下起皮發皺的手指卻比他想像中還要完好。真令人訝異,他其實沒有失去任何一根指頭。
「小傢伙,你沒問題吧?」一段堪稱耐心的等待過後,那道聲音再次開口,難以想像人類居然能把嗓音放得那樣謹慎輕柔。「我要拉開簾子了,別嚇到,好嗎?」他提醒著。
映在浴簾上的影子浮動起來,隨著塑料布帛翻湧,化作一張寫著憂慮的臉龐。
憂慮。那僅僅是男孩猜測的,他不習慣靠著表情解讀訊息,更何況是一張被棒球帽簷模糊的面容,但對方是男性,一個比他大上幾歲的少年,至少這點無庸置疑。少年拖了張矮凳子坐在浴缸邊,視線比他要高上一些,他看見那條奶金色大狗正趴在少年腳邊,拍打潮濕瓷磚的尾巴早已沾黏成束。
「感謝老天,你還在。」
那有什麼好介意的?沒人介意過這個。男孩難以理解被少年揉在掌心裡的嘆息,僅是選擇望著大狗輕晃的尾巴,視線向左,又往右去。沈默與水氣一同飄蕩,延遲了好一會,他模糊的嗓音囁嚅道:「小狗也是?」
「也是⋯⋯抱歉、」少年頓了下,像是以為自己聽錯了:「是什麼?」
「也是你撿回來的。」
因為有了推論,他終於肯望向他了,目光執拗,牙關因為肌理深處未褪的寒意而磕絆著。
那肯定也是一個冬日,一個暴露讓皮膚叫囂著疼痛、而後逐漸痲痹的夜裡,狗狗像他一樣在成排商店已拉下鐵門的街上晃蕩著,印下成串雪腳印。男孩心裡已經這樣認定了,少年看起來卻有點詫異,但依舊很耐心地說給他聽:「不對,Orange是我的朋友。只要抱她一下,事情就會變得容易多了。你想要抱抱她嗎?」
想要?
他不明白怎麼回應才好,因此沈默不語。但這聽起來像個好建議,所以過了良久,他還是問:「她可以進來?」
少年大概不是這個意思,微笑爬上他的唇角:「我不反對,但Orange好像不太喜歡洗澡。」
太可惜了。他將視線轉回前方,環抱著濕乎乎的膝蓋,就像抱著兩座布滿蒼白沙灘的小島。水沒有一開始那麼溫暖了,他不曉得少年為何敏銳如此,拔開水塞讓漩渦打轉同時,也不忘往浴缸補注乾淨的熱水,然後⋯⋯拆開一包零食。
「先咬一口。接著我們來把頭髮洗一洗,吹乾後你就可以抱抱Orange了,這樣好不好?」塑料袋的沙沙作響,混著少年的嗓音,讓男孩想起他認得這種語氣。
他的確是聽過的,被男孩稱為母親的年輕女人也曾蹲在垃圾箱前聲聲輕喚,她勸誘野貓以一盤牛奶,一手高高挽著糾結而濃密的骯髒金髮,啤酒罐則在垂落的另一手上親吻著地。女人連紅色指甲油都斑駁如漆,但如果要男孩表態,他認為這樣不哭、不尖叫,徒留背影的母親是最美的。只可惜更多時候,她情願把一管人工歡愉打進手臂,情願與男友翻躺在車後座,或者整晚跳舞。她要跳得忘卻俗世,忘卻帳單與成堆待丟棄的空酒瓶,就連垃圾箱下的奶貓也要遺忘。然而,相較於冷漠得不符年齡的男孩,貓還是更好一些,就算能叼回無數張A⁺試卷,孩子畢竟是真愛之間的阻撓。
說實話,就連男孩也同意A⁺這東西半點用處也沒有,算數和拼寫無法解決他生命裡的問題,而上帝很忙的,沒有時間去聽他發問或禱告。一切總是無解,就像他最新的疑惑:浴室裡通常該有這種東西嗎?
男孩望著少年,望著近在唇邊的餅乾,一如往常,他依然不明白。
但生命或許終究有延續下去的本能,例如想要撫摸一隻小狗、渴望愛或溫暖的東西。所以,男孩張開嘴,唾液潤濕了柑橘燕麥餅,讓溫和的甜味緩慢擴散口腔。即使再過二十分鐘後,他難以消化的甜食便會隨著胃酸與熱牛奶一併湧上喉頭,成為地毯上一塌糊塗的髒汙,卻是他難得有了即使混雜痛苦,也不想視作無色無味的回憶。
這世上存在著色彩,氣味與甘苦。或許上帝的確創造了一切,卻是一塊餅乾告訴他這些。
他嗅到了,柑橘不只瀰漫於舌尖,也攪散於熱水裡,在濕潤的空氣中氤氳。
「你喜歡嗎?」
他聽見少年問,很緩慢地,這次他點了頭。
「就當作借用一下了,浴鹽是我女朋友的,希望她不會介意⋯⋯我知道她一定不介意。」少年安靜地笑了,那是個被光與陰影分割為二,顯得遙遠又模糊的笑容。但棒球帽簷之下,溫度漫溢於他的眼底。
那個眼神,大概也是柑橘。
一個明顯的缺點:卻斯・費德曼總是繃不住笑。
有什麼好笑的?倘若有人這麼問了,那張風趣的嘴往往答不上來。
究竟是為了好事情、無聊的玩笑,或者僅僅因為視線穿越人群,和誰對上眼睛?卻斯答不上來,他只曉得人總是能笑的,就算在遍布黃土的沙漠裡行走,空虛的心裡一無所有,唇角也能被肌肉所牽引;就像是再怎麼樣都能活下去,即使拋卻靈魂、即使沒有心——人類真是一種頑強得不得了的存在,他以生而為人感到光榮。
正因為往往答不出為了什麼揚起唇角,不少人說,笑起來的卻斯有種沒心沒肺的味道,一如銀幕上不知疾苦的富家小公子,彷彿生來以香檳受洗,坐擁超跑與名模,要在五星級飯店頂樓欣賞長島上空的國慶煙火。當他參演的新劇播至高潮,更尖酸的娛記則對此評論:要不是聲光效果盛大,卻斯中彈時的僵硬演技無疑毀了整個第七集,從他身上噴出來的簡直不像鮮血,而是紅酒和整整一公升的星巴克瑪奇朵。
理所當然,那本影視雜誌只被艾妲翻過一次,當天便喪生於回收箱。
「真是篇狗屎,髒了我的眼球。」駕駛座上,經紀人艾妲冷冷地唾出一句髒話。業界眼中的她一向是冷靜幹練的代名詞,但與之相識多年的卻斯知道,這位女強人僅是把所有的真性情都收納在車廂裡了。那天他聽她發洩著牢騷,一字一句都是像從牙關裡蹦出來的:「那群無腦打字機,娛樂圈的、嗜血、鯊魚!」
「或許他說的不算苛刻。那場戲我確實搞砸了。」
卻斯客觀地提醒她,但一看見艾妲改變的神色,他便後悔開口了。每當空氣變得凝固,他就想要說幾句俏皮話,用話語捎來那些讓世界之所以美好的零碎玩意兒,卻斯真心希望她別露出那副為他心酸的表情。
「搞清楚了,小子。我們不拍槍戰、不拍爆破戲,或者任何一個會讓你跪在地上起不來的鏡頭,那是一開始就說好的,劇組違約在先。」幸好,艾妲透過後視鏡橫了他一眼時,眼神已銳利如常,那讓卻斯放心地笑起來:
「但你得承認,紅酒的比喻實在不錯,雖然瑪奇朵可不是——」
「閉嘴,卻斯。」恨鐵不成鋼,艾妲悶聲打斷他,並在遵守交通規則的範圍內猛打方向盤,衝過燈號轉黃的十字路。於是卻斯閉嘴了,他抿著嘴唇擺正神色,努力繃住笑,當個十二萬分的好孩子,以免把盛怒中的母獅惹得更火。
總是那樣,青年答不出為何而笑。
但那不代表,卻斯・費德曼是全然虛假的,對著那雙飽含故事的眼睛,就連最不齒漂亮男孩的人也再難詆毀一句。
青年的指骨勻稱分明,在一張網路上廣傳的 gif 圖檔裡,他伸手勾下由他代言名牌墨鏡。留意到目光,於是他展顏而笑,光點在眼裡發生細膩而緩慢的位移,眼眸逐漸彎成溫暖一隙,佐著他微微上翹的唇角,笑的每一寸都流淌蜜糖。
——只要給他十秒,你就會愛上他。
當初看到廣告詞,卻斯跟那群損友一同開了半天玩笑,但現在,他懷疑其中或許存在些許真實性。
因為此時此刻,他的狗狗愛慘了他。
「直線,你知道直線怎麼走吧?」沒輒的呻吟與嘆息一並落了出來,卻斯本想嚴厲一點,話裡的無奈卻藏不住寵愛:「布雷克,你已經不是小狗了⋯⋯」
十五分鐘前,減壓完畢的機艙連接上空橋,將遠道而來的旅客引流入逢迪亞專屬機場。布雷克在數小時的航程內表現良好,黃金獵犬身負著守護他的職責,向來是溫柔沈穩的好孩子;但他撒起嬌來也黏人得緊,剛過海關,毛絨絨的身軀便緊靠在卻斯腿上,讓一人一犬行的路徑波折不已。
單膝跪地摟住金毛大犬的脖頸搓揉,柔軟的觸感讓卻斯想,這或許就是他需要一條狗狗的理由,偶而他走得太急、把自己逼得跟琴弦一樣緊,但布雷克會給他停下來的理由,要他一起聞嗅周圍鮮活的空氣。一切都能變得自然,即使他們化身停滯於此、親親密密的兩顆溪石,被航廈裡川流而行的旅客沖刷。
廣大的落地窗倒映青年與大犬的駐足,僅隔一面玻璃帷幕,無數航班仍在跑道上起降,像這一秒,世界仍在發生無數故事。
今早印尼的葛林芝火山再度大爆發,是本月以來第三回,已導致兩千人以上死亡⋯⋯
距離卻斯不遠,液晶電視正插播著那則災害報導,然而他也聽見行李箱的軌音拖曳著歡聲笑語遠去,樂園的氣氛瀰漫至地表,填塞了整座航廈。要是再年輕個六七歲,少年卻斯大概會生起悶氣,向親友抱怨世間無望、被不知疾苦的人類占據。但如今他是個成年人了,曉得人總要趁著當下歡笑,因為素昧平生的人也可能在此刻相愛,月光下整晚跳舞。犧牲掉淚的時間把握幸福,那不是什麼值得責備的壞事。
但是,老天啊,卻斯幾乎要失禮地笑出聲來,肩膀打顫的程度連布雷克都好奇不已,大狗嗚咽著渴望卻斯分享箇中趣味,青年卻什麼也說不出口。他只是看見賈許——飛機上那個金髮的孩子——還有大概是與他同行的小女友;而那雙少年少女正在即時新聞下方爭論著,話裡源源冒出環太平洋火山帶、石英於岩層中破裂、壓電效應造成的異常電磁波⋯⋯總之是些卻斯聽不太懂、該乖乖待在實驗室裡的名詞。
那讓他覺得很可愛。
剛搬入新居時也一樣,青年開車去逛二手家具行、突擊各個車庫拍賣場,自雜亂無章的舊物之海逐一掏洗出寶藏。他當然可以買全新的五斗櫃,再附上幾張美鈔請卡車送貨到家,但就連一張足以登上家飾雜誌封面的沙發床,也不比發掘那些稍微蒙塵,因而堆置角落的漂亮美人更讓卻斯心馳神往。
自學生時代伊始,向來就是書呆子更得卻斯的偏愛。他總忍不住拋下網球拍去逗弄他們,想知道那顆腦袋與厚厚的筆記本中裝著什麼,他常不小心因此惹惱對方,但某一天起,他們會成為最好的朋友。就像——
就像我。
來得悄聲無息,如未曾離去。
文森特在他耳蝸深處呼吸,潮濕低語。
你認識那孩子⋯⋯而他在看你,
在柔軟的顱內,文森特輕語,聲音與血管交互搏動,嗡嗡共鳴。
我不喜歡這個狀況。
「沒什麼特別的,我魅力超群嘛。」在青年臉上,一個不知給誰看的、玩世不恭的笑輕輕扯動,他以自語的音量輕柔呢喃:「而且,我不認識那孩子。」但是文森特已經離開了。一如他來,他消失得悄聲無息。
布雷克看來正擔心著他,卻斯含笑與大狗相貼額頭,像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親暱。他對金色情有獨鍾,金色小狗、梵谷筆下的向日葵,或者以叉子碰破果凍般悠顫的蛋黃,一切都關乎美好。
即使這一秒鐘,手機瘋狂跳動起提醒,洶湧沖刷著卻斯・費德曼史無前例的醜聞,一切依然關乎美好。獵奇的心態、肆無忌憚的視線,那也是某種愛。
卻斯知道當消息廣傳,人們會把他與世隔絕的五天稱為逃避之旅,但自始自終,卻斯沒想過逃跑。
畢竟,人是無法逃離過去的。像他無法逃離沙漠,像如今,文森特也在與他同在。
獨自站在廣大落地窗前的青年,他看著飛機起降。
他將有幾天看不見太陽,所以他閉上眼,讓金色陽光親吻睫毛。
想著今日,他也為人所愛。
「⋯⋯是金色的。」
一抹濕潤的燦金落到眼前,男孩聽見少年說:「你的頭髮是金色的。」
融化的髒雪讓髮絲沾黏,直到泡沫梳理糾結,溫水傾瀉,帶走頭皮上血痂的碎屑。男孩搓揉進水的雙眼,他沈默地望著少年,迷霧後幾乎透出一絲困惑,好一會後,他終於說出早該說的話:「你不該幫我的。」
「你才是不該隨便跟來。」少年任性地說,聲音帶裡有自虐式的笑意,那很複雜:「或許我是毒販?是戀童僻?或者殺人魔最好的朋友?你最好注意了,因為你永遠、永遠不會知道對方在想什麼。」
「⋯⋯你會惹上麻煩。」他不擅長這個,但用貧乏的言語,他試著講道理。
「你為什麼要在意這個?」
這是太困難的問題,男孩說不出話來,而少年將手指插入自己的髮中輕輕揪扯(他注意到那是褐色的,一種熱巧克力的褐色),他看樣子是覺得自己瘋了,而他認同這點。
「用不著你說,我早就有更大的麻煩。」嗓子與眼睛如同被煙薰過,少年幾乎快掛不住微笑,聲音像是嗆著了,艱難地擠出來:「但是、」
他想,那大概⋯⋯
「我會是你的朋友。」
⋯⋯那是他,
最初最初,被人愛過的記憶。


亙古以前,人們仰望星辰、並歌頌驅散長夜的太陽,將其視為至高無上。
然而數百年來,天文學家逐漸撥開迷霧,
原來光是地球所在的銀河系,就存在兩億多顆恆星,
廣大的宙海裡,看似熾烈的太陽僅是滄海一粟,一點也不特別。
但是,讓我們試著想像失去太陽的世界,
沒有太陽釋放光和熱,地球不可能富饒如此,
所望之處皆是死與孤寂。
因此,他無疑是獨一無二的存在。
—— 兒童天文百科《與伽利略漫遊》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