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蹩腳的油漆帶1

漠海

Desert sea

蹩腳的油漆帶1

你真的相信

或者,為現實打補丁

搜羅葡萄、所有的好事情,釀苦酒為甜蜜?

 

於騙徒的搖籃安睡

無關緞綢、無關羽絨

廢墟之灰,也賦你好夢

  無庸置疑,賈許・安得森死定了,墓碑將刻上享年十七。

  終結會在下一秒到來,或者要讓他苟延殘喘數分鐘,才肯善罷甘休?

  他只知道,死是最寬大為懷的母親,從不排斥任何一個孩子,在她面前,區別分與秒是豪無意義的舉止。總之這台客機在劫難逃了,他們將從雲端墜下,伴著機艙內震耳欲聾的尖叫與哭嚎,像壓扁的空鋁罐一樣摔爛在沙漠正中央,遭受地獄的業火焚燒。

  賈許僵硬地待在椅上等待死亡,跟屍體睡入棺材沒兩樣,而整台客機就像在與他作對似的,居然比新雨後的森林還要祥和。作為最響亮的聲源,空姐推著餐車經過這名慘遭想像力折磨的青少年,顯然早對乘客的腦內劇場習以為常,推車之上,罐裝可樂反射著罪惡紅光,就是它的糖分、氣體還有免費一詞讓少年的胃難受起來。

 

  胃部泛酸之時,賈許不由得想起曾經的地理課。

  叫人昏沈欲睡的午後,門窗緊閉著,唯有一束光芒貫穿教室,往布幕投映紅芒。那是人類窺探地心之門的明證,記錄著環太平洋火山地震帶近幾年的胎動,地獄的煮鍋在畫面上翻湧,當氣泡鼓漲至極限,似熟爛的漿果噴濺出炙燙——

  唔噁。

  飛機又一陣輕晃,賈許忍不住想敲打起扶手,又將指頭緊緊蜷縮,他背後冷汗淋漓,連頭髮也濕黏在頸上。僵直的眼角餘光裡,一條毛尾巴正蓬鬆擺動著,那陽光一樣溫柔的黃金獵犬與賈許僅有走道之隔,他盯著大狗好一會兒,居然暗自渴望和攜帶導盲犬的乘客交換立場。

  這時有個人陪伴或許會好些,但他不願吵醒身旁熟睡的友人瑞秋,因為被人嘲笑飛行恐懼可比死還要痛苦。瑞秋是個好女孩,他當然再清楚不過了,但他更清楚人在興奮狀態下總是口無遮攔,誰知道事後分享旅程趣事,瑞秋的嘴夠不夠牢靠?

  他跟瑞秋之所以搭上死亡航線不是沒有理由。若他們命大,幾小時後,班機將停泊於逢迪亞公司的專屬機場,那荒蕪漠土之下,今春盛大開幕的地下樂園正靜候貴客光臨,而他正是手握威利・旺卡金獎券¹的幸運兒之一,有幸一睹《Black Stone City!》所描繪的末日都市。

  是的,「幸運兒」。

  育幼院遞出院童完美的ACT²成績單,大企業便施捨一紙社福門票,賈許再沒有聽過比「幸運」更高級的諷刺了。報復的煙硝味瀰漫舌尖,他品嚐火燙的快意,將不堪一擊的票卷一撕為二、二化為四,裂帛聲的終末,象徵革命的碎彩紙漫天飛舞⋯⋯

  「一千美元購物金?上帝啊,好萊塢真是啥都搞得出來,棒呆了!」

  「呃、逢迪亞公司也設在好萊塢?」

  被不識相的友伴攪了氣氛,雀斑男孩不由得翻了個白眼:「說真的,鬼在乎啊?重點是一千美元,跟我唸一遍:一千美元——」

  院童的喧嘩聲中,有人拉扯仍在想像與實行邊緣掙扎的賈許,他順著力道低頭,與小愛琳軟糯而期待的目光相撞:「我想要朵莉芙的護目鏡,可以嗎?」

  他媽的⋯⋯當然,可以。

  他在嘆息裡下沉,落進名為經濟倉的水箱,溺斃在座椅上。

  瑞秋笑他憤世,賈許倒是痛恨自己懂得妥協。但或許,他是真的太誇張了些,餽贈並非施捨,而這台飛機想必也沒顛簸得那麼厲害,僅僅是他尚未適應高空⋯⋯

  「各位旅客,目前飛機正在通過一段亂流——」

  聖母瑪利亞啊。賈許吞下自己的咒罵。

  彷彿超模行走台步,或者將軍令下的部隊疾行,空服員紛紛依照機上廣播歸位,風吹芒草動,不安的低語也在坐席間逐漸發酵。就在這最糟糕的時間點,賈許發現,那名攜帶導盲犬的青年半舉起手、輕輕招攬著。一個需要幫助的訊號。

  他明明不想察覺,也根本不願踉蹌起行。但是,即使與上帝素昧平生,少年也從未信仰惡魔,更別提犯下「無視狗狗與其主人」的頭號重罪了。經過一番萬里長征(其實僅有兩步而已),終於,他跌入青年身邊的空座位,奶金色大狗趴伏於兩人腳邊,樂呵呵地抬頭哈氣,渾然不覺自己正是令人難以抗拒的元兇。

  你需要什麼幫助?賈許迅速擬著腹稿:你哪裡痛嗎?要叫人過來?你——

  「你不是盲人。」

  在意識到以前,筆直卻截然不同的話語自他嘴裡冒出來,就像跌跤過後、下意識唾吐口中令人不快的沙。

  面對控訴,青年在墨鏡後瞠大眼眸,他看來真切地感到詫異,但那表情眨眼間消融為一個笑,他俏皮地歪起唇角:「哇,肯定常有人稱讚你觀察入微喔?」

  覆水難收,賈許咬了下自己的舌頭,被人質疑為愛心騙徒的青年卻還樂著,肩頭因悶笑而顫動不止。

  這傢伙不是盲人,很顯然不是,當初因為隔著走道而沒能留意那雙眼,然而一但察覺,賈許便質疑自己何曾盲目至此。

  墨鏡遮去青年的半張側臉,但在橘色鏡片映襯之下,他眼裡的海綠反倒鮮明得驚人,賈許只在汽水糖、彈珠內部,還有教堂的玻璃花窗上看過相似的色澤。青年其實一點偽裝的意思也沒有,就算他有意實行,大概也難如登天。淺海和人魚獨有的色澤,琥珀也無緣封存。

  「卻斯。」

  當手掌遞到眼前,賈許這才發覺空氣裡的音節是個名字。青年——卻斯——的聲音有些啞啞的,笑累了卻還意猶未盡,「很高興認識你,福爾摩斯。」

  故意使壞的調侃,反倒讓賈許生不出原先該有的愧疚,他挑起單邊眉毛與對方握手,糾正道:「賈許・安得森。」

  古怪的開頭,但這下兩人權當是相識了,賈許默不作聲,靜待青年說明喊他過來的原由。豈知卻斯一開口,又將他推入謎中:「其實,是布雷克要我喊你過來的。」

  誰?賈許感覺到眉間發緊的趨勢,他以為自己聽錯了,對方卻只是慢條斯理地俯身拍拍黃金獵犬,對著毛耳朵嘀咕道:「是吧,布雷克?你剛剛說他真的好狠心,居然只是盯著這邊,都不肯摸摸你。」

  就算完全處於狀況之外,也不妨礙大狗對於拍撫的享受,牠的雙眼瞇成毛皮上兩條弧線,金色尾巴簡直要把賈許的褲管拍出塵埃。賈許忍耐著不吐槽布雷克(black)這名字,翻了個白眼:「他才沒說。」

  「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,大偵探。」卻斯嗤笑一聲,他明亮的視線穿越墨鏡望入賈許眼裡,嗓子因放輕而神秘兮兮:「我們感情好呀,所以他偷偷對我說,你當然不知道。」

  賈許擠出聲音:「少來,這招對我沒用。」

  「哪招啊?」

  比如那樣勾著唇壞笑,比如胡扯和狗狗有關的可愛回應;還有身上該死的好聞、氣味溫暖,像雪松木一樣的古龍水⋯⋯賈許被自己洶湧的牢騷噎住了。他不可能說出口的。

  於是他選擇戰略性撤退,彎身揉弄起大狗的耳朵,但卻斯居然連得逞的笑容也很可愛,見鬼了。

  2025年春季,距離那場災難尚且遙遠的平流層底部,十七歲的賈許・安得森什麼也說不出口。

  十七,最神秘的數字莫過於此,這時的少年已無法稱作孩子,作為一個靈魂卻終究年幼。他鄙棄所有關於一見鐘情的詩句,確信戰爭、硝煙、犯罪和不公充斥著宇宙,他相信童話比背叛還要虛假,卻還不曉得世事正如草木生發,無論好的壞的,總是一點道理也沒有。比如被深色頭髮的青年迷得神魂顛倒,或者下一秒鐘,機身劇烈顛簸,將他的胃拋到空中。

  冷咖啡的氣味潑入空氣,驚呼隨著震動奏響,幾排座位前的女人重重摔在走道上。但這回賈許無法去幫任何人了,他漠不關心的性格占了上風,況且早有其他乘客伸出援手。

  原因可以有很多,卻都不是真正的理由。

  明明方才有那麼一會兒,他都快忘了身處高空,此刻身體卻變得僵硬,他仍維持著撫摸布雷克的姿勢,指頭糾結著長毛,逐漸往流沙裡陷落。和他一對比,卻斯梳理金色的指頭就像梳理流水一樣,輕緩穿梭其中:「所以,你也是BSC的粉絲?」

  「不算是。」卻斯聽起來像是根本沒察覺他的異狀,這是唯一直得賈許慶幸的事,至少他能花點時間扯動聲帶:「但我的……兄弟姊妹們都挺喜歡BSC。如果一部電影老是重複播放,那麼你喜不喜歡就一點也不重要了,別無選擇而已。」

  「喔?我猜猜,你肯定是那種搭校車一個禮拜後,就從此不看窗外風景的人。」

  「就算是又怎樣?」話題終結者。友人曾給自己的稱號化作斗大的漫畫字體,塗滿賈許的腦海,但少年實在無法騰出心思出組織更幽默的回應了,為了撫摸腿邊的狗狗,他們實在挨得有些太近了,幾乎成了兩個在課桌椅下悄悄說話的小男生,害他的回答硬得毫無轉圜:「街景沒什麼有趣的,跟沙漠沒兩樣。」

  「胡說。」卻斯不客氣地說。明明對他擺出一臉不贊同的表情,嘴唇的線條卻還是很溫柔,彷彿一不小心,抿起的弧度又會洩露笑意:「沙漠很美的,像海一樣。你看。」

  挪動的手勢引領了視線,從賈許的角度望去,邊角圓潤的窗外卻只能看到天空。青年輕扣灰藍色窗景,如同漣漪從那個點擴散,無聲搖盪開來的渲染力強烈莫名,就算下一秒,斑斕的熱帶魚群從透明壓克力外游過也不奇怪。

  「沒得討論,開車是最棒的選擇。灌進車裡的風全是沙漠的味道,但搖下車窗可得小心了,沙漠會永遠跟著你,不管拔下車內地墊吸塵幾次,都別想擺脫。」

  他話裡的沙漠浮動於思緒裡,賈許短暫閉起因空調而乾澀的雙眼,指梢的觸感逐漸確認了,自己的手掌也安穩埋在沙裡,溫熱的毛皮只會隨大狗的呼吸起伏,他一點陷落的疑慮也沒有,正如這架航行於沙海上空的班機,安全得不可思議。

  那道帶他從三萬英尺的空中逃亡的聲音繼續說下去,讓人聯想起陽光充滿了車廂、過度曝曬後的熱氣:「如果天氣夠好,沙丘會和天空連接在一起,綿延沒有盡頭。跟海一樣,你可能以為不會遇到什麼,但只要走得夠久,總是會遇到。」

  會遇到些什麼?

  再過三小時後,他從瑞秋的手機桌布上認出演員——卻斯・費德曼的綠眼睛,為此,這位全年級最聰明的女生不敢置信地數落他一通。但十七歲的賈許・安得森依然還不相信命運。

  他吝嗇於浪漫,認為所有不可觸碰的概念都和鬧劇一樣荒謬,只有親身體會、所見所感之事才叫真實,值得往史冊錄入一筆。因此多年以後,一把插入鎖孔的鑰匙發動引擎,車輛馳騁於青年曾經訴說的荒漠公路,陽光之下,車輪碾碎礫石、沙塵滾起。

  因理性,他浪漫得可以。

  2025年的班機上,賈許沒朝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傾斜身軀,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為一個吻,正是如此自制而理性。但十年過去,他走他走過的路,關心他喜歡的樂隊,看他的姓名滾動在電影散場後的黑暗裡,做出那些自己夢中也沒有想過的瘋狂事情。

  還有,想著那年他說的沙漠與海,那些虛假卻擁有力量的話語。

  ——跟海一樣?

  賈許記得自己好像在狹小的機艙裡睜開眼,如此問了一句,嗓音背後就算存在溫柔,青少年的話語聽來也像挑釁。他想,自己肯定還說了些什麼,卻再也記不起更多。

  「是啊,跟海一樣。」

  只記得那笑容、那雙綠眼睛,還有他說。

  「就算從空中墜落,一定也穩穩接住你。」

(1) 威利・旺卡的金獎券:出自小說《查理與巧克力工廠》。

(2) ACT:美國大學測驗(American College Testing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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